第九十八节 临终

百丈曰：『莫待耳聋眼暗，面皱发白，老苦及身，悲爱缠绵，眼中流泪，心裏慞惶，一无所据，不知去处。到恁麽时节，整理手脚不得也。纵有福智名闻利养，都不相救。为心眼未开，唯念诸境，不知返照，复不见佛道，一生所有善恶业缘，悉现於前。或欣或怖，六道五蕴，俱时现前，一切恶境，皆变成殊胜之境。但随贪爱重处，业识所行，随着受生，却无自由分。龙畜良贱。亦总未定。』问：『如何得自由分？』丈曰：『如今得即得，或对五欲八风，情无取舍，悭嫉贪爱，我所情尽，垢净俱亡。如日月在空，不缘而照，心心如木石，念念如救头然。亦如香象渡河，截流而过，更无疑滞，此人天堂地狱所不能摄也。』

无业国师曰：『学般若菩萨，不得自谩，如冰凌上行，似剑刃上走。临终之时，一毫凡情圣量不尽，纤尘思念未忘，随念受生。轻重五阴，向驴胎马腹裏托质，泥犁镬汤裏煮煠，从前记持忆想，见解智慧，一时失却，依前再为蝼蚁，从头又作蚊虻。』

天王悟平时常曰：快活，快活。及临终时叫苦，苦。又曰：阎王来取我也。院主问曰：和尚当时被使节抛向水中，神色不动，如今何得恁麽地？悟举枕子曰：汝道当时是？如今是？院主无对。便入灭。(又作白马照事。)

黄檗曰：『凡人欲临终时，但观五蕴皆空，四大无我。生时性亦不来，死时性亦不去，湛然圆寂，心境一如。但能如是，直下顿了，不为三世所拘系，便是出世人也。切不可有分毫趣向，若见善相诸佛来迎，及种种现前，亦无心随去。若见恶相种种现前，亦无心怖畏。但自忘心，同於法界，使得自在，此即是要节也。』

有僧不安，要见洞山，山遂往。僧曰：和尚何不救取人家男女？山曰：你是什麽人家男女？僧曰：某甲是大阐提人家男女。山良久，僧曰：四山相逼时如何？山曰：老僧日前也向人家屋檐下过来。曰：回互不回互？山曰：不回互。曰：教某甲向什么处去？山曰：向粟畬裏去！僧嘘一声曰：珍重。便坐脱。山以拄杖敲头三下曰：汝只解与麽去，不解与麽来。

洞山将示寂，命剃发澡身披衣，声钟辞众，俨然坐化。时大众号恸，移晷不止。山忽开目，谓众曰：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复令主事办愚痴斋，众犹恋慕不已。延七日，食具方备，山亦随众斋毕。乃曰：僧家无事。大率临行之际，勿须喧动，遂归丈室，端坐长往。(此节与别处所载不同，姑录备考。)

温造尚书问圭峰曰：『息妄之人不复结业，一期寿终之後，灵性何依？』峰曰：『一切众生无不具有觉性，灵明空寂，与佛何殊。但以无始劫来未曾了悟，妄执身为我相，故生爱恶等情，随情造业，随业受报，生老病死，长劫轮回。然身中觉性，未曾生死。如梦被驱役，而身本安闲，如水作冰，而湿性不易。若能悟此性，即是法身，本是无生，何有依托？灵灵不昧，了了常知，无所从来，亦无所去。』『然多生妄执，习以性成，喜怒哀乐，微细流注。真理虽然顿达，此情难以卒除，须常觉察，损之又损，如风顿止，波浪暂停，岂可一生所修，便同诸佛力用？但可以空寂为自体，勿认色身，以灵知为自心，勿认妄念，妄念若起，都不随之。』『即临命终时，自然业不能系，虽有中阴，所向自由，天上人间，随意寄托。若爱恶之念已泯，即不受分段之身，自能易短为长，易粗为妙。若微细流注，一切寂灭，唯圆觉大智，朗然独存，即随机应现，千百亿化身，度有缘众生，名之为佛。』偈云：狂乱随情念，临终被业牵，(峰师自注云：既随妄念，欲作即作，不以悟理之智，拣择是非，犹如狂人，故临终时，牵於业道，被业所引，受当来报，故《涅槃经》云：『无明郎主，贪爱魔王，役使身心，策如僮仆。』)惺悟不由情，临终能转业。(峰师自注云：『情中欲作，而照理相应，即须便作，但由是非之理，不管爱恶之情，即临命终时，业不能系，随意自在，天上人间也。通而言之，但朝暮之间，所作被情尘所牵，即临终被业所牵而受生，若所作所为，由於觉智，不由情尘，即临终由我自在而受生，不由业也。当知欲验临终受生，自在不自在，但验寻常行心於尘境，自由不自由。』)(按：韩宗古以书问晦堂：习气未尽，为之奈何？堂答曰：敬承谕及，昔时开悟，旷然无疑，但无始以来，烦恼习气，未能顿尽，为之奈何，然心外无剩法者，不知烦恼习气为何物，而欲尽之？若起此心，翻成认贼为子。从上以来，但有言说，乃是随病投药。纵有烦恼习气，但以如来知见治之，皆是善权方便，诱引之说。若是定有习气可治，却是心外有法，而可尽之。譬如灵龟，曳尾於途，拂迹迹生。可谓：将心用心，转见病深！苟能明达心外无法，法外无心，心法既无，更欲教谁顿尽耶？觉范曰：圭峰晦堂古今之宗师也，其随宜方便，自有意味，初无优劣也。)

《宗范》载：宗门下客，但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无三界(故亦无三界)可出，无众生(故亦无众生)可度。亦不睹恶生嫌，亦不观善勤措。凡圣不立，憎爱两忘。临终诸圣来迎也不欣，恶境界现也不惧。我王库中无如是刀，只是一念万年灵光独耀耳。然虽如是，功薰所及，熟脱不等，但须返己自勘，外纷对五尘，而了不迷逐，是谓：思惑尽相。是圆七信位人，已超三界外。不对五尘，而不起纤欲，是谓：见惑尽相。是圆初信位人，此出三界有分。若犹未也，虽无三界可出，而实未出(自己牢笼着的)三界，虽无众生可度，而须方便度尽心内众生，切勿自欺，亦不必妄测古德。要而言之，约分四阶：第一等人，行解相应，见思惑尽，或三界贪嗔痴，思惑虽未断，而见惑已断，此皆谓之入圣之流，得意生身，随愿度生，固无论矣。第二等人，沤识尚未尽除，间或昏动，便知见惑未尽，而薰修得力，寂照现前，念念相续，始本合一，了知自性本自清净，本不生灭，本自具足。见虽未尽，愈淘汰愈有力量。随缘消旧业，更不造新殃。唯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只是任运过时，毫无纤疑，立处即真，更不思前算後。临命终时，也不计较业生意生，勘破本分，心心不异。不变异处去，去亦不变异。往来生死，是依变之境。而依变中着迷作麽？如斯等人，随其愿力，定得世世出家童真入道，有进无退，成圣匪遥，此是禅宗相传正脉行履也。第三等人，见地清彻，而宿习浓厚，贪嗔痴念，时时现前。虽屡加觉照，而智弱惑强，兼复境缘逼迫，二六时中，驯伏时少，打失时多。内照似寂，对境仍迷。若识惭愧，力与之争，久久亦能随顺，由勉强入自然。若功用未足，猝遇腊底消息，或不得力，必须勇猛死抱主人翁，仗此般若正因，愿力强者先牵，便得後身，童真入道，再行参究，发悟薰修，或出头来，一闻千悟，此亦见地契证，功薰未齐，努力透关之行履正脉也。倘不如是践履，口口说空，步步行有，提起古人纲宗，意识卜度。拈颂也会，勘验也会，普说茶话法语也会，临命终时，业识纷飞，乾慧不敌业力，随业受报，未有了期，再出头来，知在何日！虽本性原无变异，隔世昏暗，依然博地凡夫。且前世业重，堕落三涂，均未可定。今时此等，在家最多，出家中亦有之，临末梢头，一场懡罗，伊谁之咎欤！第四等人，刻苦参学，或发心在晚年，未得瞥地，而大限已临，或立志在少年，而寿命夭促，或参请多载，而未遇作家，遽尔时至。古德云：今生不悟来生参，来生不了，後世再参。抱定一句死话头，与之俱没，千生万世决定期於了彻而後已。亦须勇猛决定，仗此般若正因，愿力强者先牵，后世受生。如愿参禅发悟，只须志坚，勿疑勿畏，此则宗门人，未得悟门，临终之行履正脉也。如上所约，自入圣以至未悟，尽未来际，宗门下客，不出四种之中，且多在三四两种内，今时之自命禅宗者，当知如何善自护持，以期一生了当耶？

唐武后问嵩岳安国师：甲子多少？安曰：不记。后曰：何不记耶？安曰：生死之身，其若循环，环无起尽，焉用记为？况此心流注，中间无间，见沤起灭者，乃妄想耳。从初识至动相灭时，亦只如此，何年月可记乎？后闻。稽颡信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