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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具尸体模样真是俊,钟小花使出蛮荒之力将它从地下几十丈深的地方挖出来时,由衷地赞叹。她不由地伸出手,摸了摸它舒朗的眉宇,高挺的鼻梁,甚至是性感的嘴唇。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这具尸体居然保存得这么完好。
她做驭尸人这么多年了,见过的尸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还从没见过如眼下这具这么完美的尸体,如果忽略它如同抹了一层面粉的白得吓人的脸色,乍一看就像是活人沉睡了一般。
钟小花作为驭尸家族钟氏第八代传人,继承了祖上传男不传女的择尸镜和《驭尸秘鉴》,只因她娘在生下她的第二日就撒手西去,而她七代单传的亲爹在将她养到八岁之后,因思妻甚切突然一日想不开也抹了脖子去了。
只剩下她钟小花伶仃孤女和一枚择尸镜,并一本《驭尸秘鉴》相依为命。钟小花祖上一直做着驭尸的活计,她自己也继承了她爹驭尸的本领,成为了享誉十里八乡的有名的驭尸人。
这所谓驭尸,就是利用择尸镜寻找怨气最重的尸体,将它挖出来,再用天戟符配合衍生咒淬炼上七七四十九日,将之唤醒。
唤醒的尸体怨气极重,而驭尸人需做的就是帮助尸体化解怨气,如若能助它们成功化解,尸体得偿所愿吐了怨气,驭尸人只需将之再次埋在最初挖掘它的地下,翌日,尸体就会变成尸宝。
这尸宝可是世间难得的好东西,实乃医病救命之良药,千金难得。当然,如果驭尸人无法助其化解怨气,碰到好心的尸体,也无非就此放弃,就地消散投胎转世。如果运气不好,碰上难缠的,保不准利用怨气就附到驭尸人的身上,纠缠至死。
不过,好在钟小花的运气不错,挖来的尸体,每次不是成功为其除怨,就是利用她三寸不烂之舌将难搞定的尸体给劝得自化灰烬。最终得来的尸宝,不是卖了银子就是给需要尸宝救命的穷苦人家。
钟小花看着眼下这具俊俏尸体,想起祖上留下的《驭尸秘鉴》中有写到,愈是美艳奇俊的尸体,怨气愈重,而怨气愈重,最终得到的尸宝愈是精益。钟小花二话不说抬起尸体一个过肩就扛在背上,美滋滋地往家走。
快进村口的时候,钟小花掏出装尸专用的破布口袋将尸体套进去,以防村民们见了尸体吓得奔逃。
到了家,钟小花刚将尸体弄出来,这俊俏东西就突然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钟小花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是什么情况,刚扛来家的尸体,还没开始施咒淬炼,就睁眼动弹了,难道是因为怨气太重的缘故?这《驭尸秘鉴》上并没有提到啊。
尸体慢慢地靠近钟小花,可以看出它行动僵硬且迟缓,面白如粉,眼睛泛着僵尸特有的红。钟小花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她堂堂驭尸人,怎能轻易被一个尸体给吓住,这不像她。且这尸体看起来呆愣呆愣的,应该很好操纵。
“你叫什么?有何冤屈?”钟小花叉着腰斜着眼问道。
“赵、迁。”声音带有赫赫兹兹的杂音,这也是僵尸特有的,但也不难听出其中的温润。
“什么?你再说一遍?”钟小花掏掏耳朵,似是没听清楚。
“赵迁,晋南邺阳人士,官至右卫将军,行六,人称六爷。”
钟小花拿着择尸镜一边敲着脑袋,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心道这下不好办了。她好死不死的竟捡了个大麻烦。
这个赵迁就是此前赫赫有名的右卫大将军,三年前北燕来犯,在率军抵御时,被敌军围困至渭水,生死之际竟然写了降书,后来援军赶到竟转败为胜,而投降的赵迁则被就地处决,尸首也被抛弃至无名荒野,从此大将军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大叛徒。
而刚才经过她仔细盘问,才得知他的冤情,原来三年前的真实情况竟是这样。
大军被围困之际,赵迁秘密派身边的副将莫天奇拿着一半虎符前往就近的渭城请兵支援,而自己则率军与敌周旋,殊不知那边的莫天奇却故意拖延时间,赵迁一众苦等不至,终于大军覆没,直到莫天奇率军赶来时,只剩赵迁一人还在拼死抵抗。
而莫天奇却佯装持剑上去相助,将受伤的赵迁带至隐蔽之处,并趁其不备将之杀害,还伪造了一封降书。在杀他之前还告诉他,他的未婚妻早就背叛了他,和莫天奇珠胎暗结,陷害赵迁一事也是他二人一手设计。
钟小花叼着根狗尾巴草,仰面盘腿地躺在榻上,懒懒地道:“所以,要想吐出这口怨气,就得为你尸老六平冤昭雪,还要杀了那对狗男女,对不对?”
意料之外的,赵迁摇了摇头,“非也,我只想见她一面。”
“谁?”
赵迁低下头,不语,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显出一丝经年的伤情。
钟小花懂了,进而哈哈大笑,在榻上打着滚地笑,说话都不成调了:“我做了十年的驭尸人,竟还是头一回遇见你尸老六这样的,不说为自己报仇,竟只是要去见一个把你绿成青青草原的小娼妇儿,哈哈哈……”
赵迁看着钟小花,仍旧不语。
钟小花摆了摆手,笑道:“你这叫什么怨气嘛,我劝你还是趁早自化灰烬,说不定还能排上队,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娶几房好媳妇。”
不是她不接这单生意,实在是怨气不足或没有怨气的尸体,挖出来也没用,根本变不了尸宝,她只是纳闷,这个看起来没怨气更没脾气的尸老六是怎么被择尸镜给发现的。
钟小花这厢正琢磨着,刚一抬眼就看见了恐怖的一幕,只见赵迁的整个尸身开始向外散发着阴森森的怨气,这怨气直冲得钟小花倒退好几步,差点折损了她的阳气。
“好好好……”钟小花无奈,“你有怨,你有气,我帮你化解还不成吗,真是够了。”
赵迁慢腾腾地伸出手,拱手做了个礼,“多谢姑娘。”
钟小花嗤笑:“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叫我钟小花得了。”
2
要说只是帮尸老六见那个小娼妇儿一面,对她钟小花而言也不难。可是,她凭什么这么轻易地就遂了他的愿。她驭了那么多尸,还从没被一具尸体的怨气冲撞得这么猛烈,弄得她到现在都心神疲软。
况且,据她多方打听,那尸老六的未婚妻乃相府的千金沈黛儿,早在三年前他死后没多久就嫁给了新上任的骠骑大将军莫天奇,生生比尸老六的右卫大将军还高出一个品阶。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沈黛儿在守卫森严的大将军府,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见上一面谈何容易,这尸老六最后能不能化出尸宝都还作不得准,她钟小花可不做亏本生意。
“这件,这件,还有那件……”钟小花不知从哪扒拉出来一大堆衣裳,一股脑儿地全扔到赵迁身上,“呐,全部给我洗干净。”
赵迁慢吞吞地从头上扯下一件衣裳,又把掉在地上的一一捡起,任劳任怨地洗了起来。
钟小花蹲在一旁看他洗衣裳,那动作那架势,一个尸体做起来,实在是有趣,钟小花还从没这么玩过尸。
“尸老六,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洗衣裳啊?”钟小花托着下巴问。
赵迁停下手中的动作,“赵迁,或者六爷。”
“嗤!一个尸体而已。”钟小花不屑。
“他们,都叫我六爷。”赵迁坚持。
“嘿,我偏要叫你尸老六,尸老六,尸老六……”钟小花得意地左右点着头。
赵迁放下衣裳,站起来,转身一步一步地挪走了。
钟小花跟着他来到柴房,这几天,钟小花就把他安排在柴房,反正一个尸体,用不着那么好的待遇。她看着赵迁默默地坐在墙角,低着头一声不吭,脸色依旧面白如粉,没有任何表情,但她莫名的就从他身上感到一丝落寞。
钟小花败下阵来,“好好好,尸六爷,这总行了吧。”
真是,都成了尸体了,还不忘把自己当个爷。
转眼几天过去了,赵迁整日的被钟小花压榨,洗衣、做饭、砍柴,俨然成了钟小花的私人仆役。
令她惊异的是赵迁做这些的时候并不生疏,好像以前就经常做似的,看样子他生前在军营应当是个万事不假他人亲力亲为的将军,怪不得以前坊间有传言他治军严谨,为人正派,且又不乏文人的儒雅,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
只可惜……钟小花看着赵迁在灶下添柴火的样子,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只可惜才厚命薄,如今死后落入她钟小花手下,那么好用的尸体,自是免不了要压榨一番。
不过,她可不是那薄情寡义的小娼妇儿,赵迁的这口怨气,她定是要让他畅快地吐出来。
赵迁出土也有几日了,书上说,破土入阳的尸身,若不加以特殊养护,会日渐衰腐,最后尸变都不一定。而她又不能保证到底需多久才能助其化解怨气,因而这几天,她在压榨赵迁之余,也在潜心熬制尸浴汤。
这尸浴汤的制法可不简单,需敛阳符十副,以石火焚之,入皿,再辅以熬制者指尖血强之。
其实,钟小花之前几次驭尸,从没有做过尸浴汤,即便有些怨气难化,拖得久了点,也不过就是尸身更加糟腐,她钟小花可不管一具死尸的鲜腐丑俊。
可赵迁,却让她觉得不一样,这么俊朗的尸身,若是尸变得又腐又臭的,岂不可惜,况且她还想多留他几日给她做苦力,顺道养养眼。
钟小花抬起手指,一个狠心,咬破出血,滴在了尸浴汤里。
钟小花一蹦一跳地来到院子里,看到赵迁正在洒扫的身影,咯咯笑:“喂,尸六爷,你跟我来。”
赵迁放下扫帚,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跟着钟小花走。
“呐……”钟小花指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浴桶,“进去吧。”
赵迁木着脸瞧了一眼,“这是何意?”
“这是我专门为你熬制的尸浴汤,你破土入阳这么久了,不用尸浴汤洗一洗,很快就会腐朽,到时候灰飞烟灭,可不要怪我。”
赵迁愣了一会,不动。
“喂!你怎么还愣在那,还想让我帮你脱不成。”钟小花瞪着眼。
“无需。”
赵迁开始慢吞吞地解衣裳,等到钟小花画完了固元符,转脸一瞧,他连上衣都还没有解完。钟小花急了,蹬蹬地跑到赵迁跟前,来不及阻止三两下的嗖嗖把他的上衣给扒了下来,紧接着要去解裤子。
赵迁突然伸出手,死命按住自己的裤腰,白粉般的脸上细瞧之下竟然还泛起了一丝红晕,真的假的?钟小花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事,凑近了赵迁的脸仔细瞧,那微微红晕的脸竟然有愈发红的趋势。
怪事了,一个尸体竟然还会脸红,钟小花叉着腰咯咯笑,趁其不备,一个使劲拽掉了他的裤子。赵迁慌了,不知所措,情急之下一个僵尸跳跳进了浴桶里,水花四溅。钟小花被他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
刚才那短暂的一瞥,这尸六爷的身体也如同他的脸一样,保存得十分完好细腻,还真是养眼,钟小花摸着下巴,啧啧有声。
接着,钟小花把刚才画的固元符,眼疾手快地贴在了赵迁的胸、背、额头处,闭眼念了几句咒语,这尸浴的步骤算是完成了,剩下的就是让赵迁泡上两个时辰即可。
3
两个时辰后,浴毕出桶的赵迁,更木然了,看着方才被钟小花大力撕碎的破破烂烂的衣裳,无奈之下,硬着头皮穿了上去。
衣不蔽体的赵迁本能地去找钟小花,路过燃起烛光的堂屋,赵迁偏眼一看,昏暗的烛光下,钟小花正拿着衣裳穿针引线,时不时地用针端挠挠头,偶尔皱着眉,时而龇牙咧嘴地傻笑。她身形瘦小,看上去至多十六七许,那模样可爱极了。
赵迁赶忙低下头,半晌轻声道:“姑娘。”
钟小花闻声抬头,笑得一脸灿烂:“尸六爷,你出来了啊。”然后看到赵迁身体隐约暴露的春色,又顽皮地哈哈大笑。
赵迁又被她笑得羞红了脸。
“好啦,我为你做了新衣裳,你来试试看。”钟小花咬断了线头,打了最后一个结。
赵迁看着钟小花递来的衣裳,明显的针线交杂,边角不整,一看便知是外行,针线功夫不到家。
他想起了黛儿为他做的衣裳,每次出征前,黛儿都会为他缝制新衣,他的战袍是军中特制,可黛儿总是嫌弃它冰冷硌人,每次都要为他特意缝制带棉的夹层在里面。黛儿缝制的衣裳,总是针脚细密,大小合适。
“我的针线活不错吧?还不快穿上给我看。”钟小花兴奋地催促。
赵迁慢慢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钟小花道:“你何时能帮我见到她?”
钟小花灿烂的笑容瞬时僵硬在脸上,很久她才收回衣裳,气愤地揉成一团,脸也不转地往后一扔,掉进了炭火盆里,火势顿时增大。赵迁想也不想地立刻奔向火盆去捡衣裳。
钟小花看着姿态笨拙的赵迁,恨恨道:“尸老六,你这个龟将军,嫌我做的衣裳不好看,有本事,你去让你那小娼妇儿给你做啊。”
钟小花气哼哼地跑回了卧房。
第二日,钟小花路过柴房,故意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骂了句:“白眼狼!”
昨儿个,钟小花大发善心,给他缝制了一套衣裳,她长这么大,除了给她自己,还给谁做过衣裳?可那个尸老六非但不领情,反而还心心念念那个绿了他的小娼妇儿,真真叫她生气,以至于昨日本想给他腾个卧房,好让他从柴房搬出去,也恨恨作罢了。
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何这么生气。
柴房的门打开了,赵迁慢慢地走了出来。
“姑娘是在说我么?”赵迁道。
钟小花一眼瞧见他穿上了昨天掉进火盆的那件并不合身的衣裳,袖子和衣摆有明显被火灼烧的缺损,不知怎么的,心情突然就舒畅了起来,只是还是很傲娇地抬起下巴,撇嘴道:“再好看的衣裳,穿在你这具尸体的身上,也是浪费。”
赵迁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笑容,“姑娘说的对。”
钟小花不乐意了:“都说了别叫我姑娘,真是迂腐,叫我小花。”
钟小花笑眯眯地等着他喊。
“小花姑娘。”
钟小花翻了个白眼,无语问天,这时候突然瞧见他的手背有一道灼伤的痕迹,白皙的皮肤上印着明显的黑痕。
“疼吗?”
赵迁愣了一会,抬手看了看,刚想说不疼,可抬眼看到钟小花貌似疼惜的表情,又突然改口:“疼。”
钟小花俨然忘了尸体怎么会有痛感,心里有些自责,拿起赵迁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着。
“好些了吗?”
赵迁看着钟小花,心里忽然一阵柔软,“好些了。”
“你等着。”钟小花飞快地跑进屋。
很快,她捧了一盒药膏回来,这种药膏是她用药师心咒炼制的,对于外伤很有疗效。
钟小花拿起赵迁的手,小心翼翼地涂抹起来,嘴里还念叨着:“都怪你不听话,惹我生气,不然也不会被烫伤,万一留了疤,我可不要你。”
赵迁也不说话,默默地忍受钟小花的碎碎念。
这温馨的一幕没有持续多久,被突然的一声中气十足的乡音给打破。
“小花哟——”
钟小花猛地回神,暗道不好,今儿个是初七,隔壁村的吴婶子每逢初七去给她家男人贡祭,每次路过她家,都要操心一下她的亲事,从她及笄那天开始就没断过。
钟小花急中生智,赶紧抠了一大团药膏二话不说往赵迁脸上抹,直到把他的脸色涂得接近正常,看起来就是个平平常常的英俊男人。
“小花哟,婶子给你物色了一门好亲事,他家啊……咦?这位是?”吴婶子刚到,就看到了呆立一旁的赵迁。
钟小花笑眯眯地道:“吴婶子,你来晚啦,我上月已经成亲啦,这就是我家相公。”
吴婶子睁大了眼睛,又仔细瞧了瞧赵迁,惊叹道:“是吗,小花,你家相公真是生得好生俊俏,这定是你那死鬼老爹在地下为你积了德哇。”
钟小花颇为自豪地连连点头,“是啊,我家相公是军中行伍出身,为人忠厚,性格耿直。”
“是吗?”吴婶子笑得合不拢嘴,犹自调侃了一下默不作声的赵迁:“你就是小花口里说的忠厚老实的相公?”
然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赵迁矢口说了句:“不是。”
钟小花默了,转头看着一脸面无表情的赵迁,真是应了刚才她那句“为人忠厚,性格耿直”。
钟小花耐着性子好不容易糊弄走了好事八卦的吴婶子,看也不看赵迁一眼,径自回了卧房。
4
一连几天过去了,钟小花再也没有跟赵迁说过一句话。平日里嘻嘻哈哈,逮着机会就调笑作弄赵迁的她,这几天变得异常安静。而赵迁依旧做着钟小花平时让他做的事,做饭、砍柴、洗衣、打扫,一样都没落下。
而钟小花生气归生气,可他做饭的饭她照吃,他洗的衣服她照穿,没必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如果非要找个途径发泄的话——
钟小花把他原先那件破破烂烂的衣裳一把砸到他身上,“把我做的衣裳给脱下来,我钟小花只给自己的相公做衣裳,你一个尸体凭什么穿?”
赵迁犹自不动,转身便走。
钟小花拦住他,伸手就要扒他衣服,赵迁左躲右闪,虽说变成尸体行动受限,但愣是没让钟小花碰到一下,钟小花气得不行。
这个尸体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不能留不能留,她驭不了。
转天是个阴雨霏霏的日子,钟小花拿着择尸镜,大摇大摆地出门了,路过院子里正在喂鸡的赵迁,状似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尸驭不了,大不了再找下一个。”
赵迁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钟小花大步地走在一处荒野里,这种阴雨天气,荒野阴气极重,择尸镜在她怀里也开始蠢蠢欲动,似乎在叫嚣着有好驭的尸体就在不远处,不过——
那个总跟在她后面的家伙实在是太讨人厌了。
钟小花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用择尸镜指着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赵迁,“别再跟着我了,我劝你赶紧自化灰烬,你这种尸,即便化了怨气也变不成尸宝,哼!”
赵迁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随即又深深地看向钟小花道:“我只是一具尸体,而你,还有大好前程。”
钟小花听着赵迁有些悲凉的声音,心突然痛了一下。
“我否认是你相公,一是这有损你名声,日后择婿也必有所碍。二来你我阴阳两隔,我只是一具尸,他日了结夙愿,也就……”
“也就如何?”钟小花问。
赵迁低下头,沉声道:“不复存在。”
这“不复存在”四个字沉沉地打在钟小花心上,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爱生他的气。
一直以来她都纠结于自己的小情绪上,从没有认认真真地考虑过这么多,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夕相处,赵迁的一举一动,都晃在眼前,她不敢想象他有一天会像之前的其他尸体一样,在她眼前烟消云散或者变成一枚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灵魂的尸宝。
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赵迁,尸六爷,他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尸体一样,满腔怨气,面目可憎。他永远都是一副平和的眉目,做着他本不该做的事,满足她一切无礼的要求。明明心中有怨,却从不诉说自己的恨与怨。
“如果见到她,你想对她说什么?”钟小花轻轻道。
赵迁笑了笑:“我父临终前,曾亲手交予我一副鎏金马镫,他生前每次上战场都要用到它。那时,我与黛儿情投意合,就把鎏金马镫交予她保管,并且约定,他日若我不幸殒命捐躯,就将那副马镫与我合葬一处。
“家父一生的夙愿就是守卫疆土,马革裹尸,那副马镫承载着家父对我的期许,如今,我身死之后还能逢此际遇,便只想向她拿回此物。”
钟小花没想到,他那么强烈的执念,竟只是为了拿回父亲的遗物。
“你难道不恨她?她背叛了你,你的手下也背叛了你,因为他们你才背负骂名含冤而死。”钟小花不解地问道。
赵迁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周遭的一草一木,沉沉道:“彼时,确实恨过,而今,我已身死三年,人间早已翻天覆地,莫天奇虽加害于我,万死而不辞其咎,但他为将三年,也确是治军有方,勤勉不殆,百姓称赞有加,外敌也莫敢来犯。至于沈黛儿……”
“那个小娼……那个沈黛儿又如何?”钟小花急急问道,差点又将小娼妇儿说出口。
“莫天奇说,他与黛儿合谋害我,我却是不信的。两情相悦时,我信她是真心待我,我亦无负于她。若她转恋他人,我也无从置喙……”
说到这,赵迁转头看向钟小花,接着说:“民间不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么,不求天长地久,只愿曾经拥有,我们曾经彼此真心相对,那份感情总是不会错的,只是如今,我与她,已不再是当年。”
不求天长地久,只愿曾经拥有。
钟小花看着赵迁良久,他竟然看得这么透彻,心胸如此豁达,说这番话时,甚至脸上还带着笑,那份洒脱和睿智,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
赵迁的脸上仍旧是尸样的惨白,她突然想象,他生前该是怎样的俊逸非凡,他是右卫将军,统领数万大军,他每一次在战场上驰骋厮杀时,心中又溢满着怎样的坚毅和无畏。
5
这几日,钟小花得闲就捧着那本《驭尸秘鉴》细细研读,试图能找到阻止赵迁消失的办法,想到他那句“不复存在”,钟小花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恐慌,她不想就这样看着他消失。
可奈何阅遍全书,都没有一丝办法。书中有提及诸如赵迁此类的尸,与一般的怨尸不同,极难寻得,他们身负的并非怨气而是生前遗留的夙愿或执念,一旦了却,尸身渐腐,最终消散转世,却是无法像怨尸一样化尸为宝的,并且——
无论是怨尸还是赵迁此类,破土入阳之后,不会再有七情六欲。
夜晚静悄悄的,风轻轻地走过这座飘着花香的农家院落,钟小花沿着青石板走在院子里,这一丛丛花草自打赵迁来了之后,在他的打理之下,变得更有生机了,一具没有七情六欲的尸体,竟也可以这么温柔认真地对待这些生命。
钟小花来到赵迁的柴房门口,轻声道:“我会尽快帮你见到沈小姐。
”许久,没有回音。
钟小花转身往回走,几步之后,房内传来赵迁的声音:“多谢姑娘。”
其实,并非钟小花故意拖延时间,将军府戒备森严,想见到沈黛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赵迁已死,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事后,她还必须给沈黛儿施遗忘术。
钟小花有认真想过,堂而皇之地进将军府几乎不大可能,她只有施展咒术,通过传影符,使赵迁与沈黛儿相见。但是,每一种符咒的炼成都会耗费施术者不小的精力,而这传影符尤为如此,念力不足的甚至会反噬,这也是钟小花一直不敢尝试的原因。
此后,钟小花闭门不出,炼了几日的符咒。直到赵迁再次看到钟小花时,她显得憔悴不堪,赵迁所不知道的是,每一道符咒的炼成都需以血哺之,尤其是传影符更需取炼制人之心血。
“传影符已制成,我施术之后,你便会看到沈黛儿,术法仅能维持一炷香——”钟小花深深地看了一眼赵迁,“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赵迁看着一脸憔悴的钟小花,平日里俏皮有神的眼眸,因着这几日炼符也失色了不少,赵迁刚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又抑制着收了回来。
钟小花没发现他的动作,抬头道:“那我们现在开始吧。”
赵迁点了点头。
钟小花深吸了口气,手里捏着传影符,心念开始催动,只见霎时有无数张符纸飞旋半空,围成一个圈,紧接着一道光在圈中逐渐聚集,随后向外延伸。
赵迁沿着这条光道一直走,那灯火通明的地方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他清晰地看到宽大的金梁木床上,躺着一个病容憔悴的年轻妇人。
钟小花一直紧随其后,看到这个年轻妇人,即便容颜枯槁,仍不难瞧出她曾经的绝色姿容,那妇人便是沈黛儿。沈黛儿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慢慢地睁开了眼,无神的双目在看到眼前的赵迁时突然睁大。
“六,六爷——”声音气若游丝,还带着不可置信。
“六爷,是你么?”沈黛儿突然掉下眼泪。
赵迁低头看着沈黛儿,没有一句言语。
沈黛儿流着眼泪笑了:“黛儿何其有幸,能在临死前,再见六爷一面。”
沈黛儿艰难地从一旁的木柜中取出一副还闪着光泽的鎏金马镫,颤抖地捧在手中,看着赵迁道:“六爷,黛儿……黛儿对不住你,得知你的死讯之后,黛儿才知晓真相,从此便一病不起,黛儿苦寻不到……你的尸身,也无法……无法为六爷报仇,黛儿对不住六爷……”
许久,赵迁摇头叹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不曾怨怪你。”
沈黛儿含着泪,却笑得那么动人:“六爷没有怨黛儿,六爷不曾怨过黛儿……如此,黛儿便,死而无憾了……”
沈黛儿微笑着倒在榻上,恍睁着眼,颤抖地将手一点点伸向赵迁,“六爷……六爷……”
赵迁抬起手,慢慢地走向沈黛儿,正将触到她的指尖时,那手突然垂了下去,伴随着清脆的声响,马镫同一时刻掉在了地上。
钟小花看到沈黛儿仍旧睁着眼,面目犹泪,唇边漾着一丝笑意。赵迁伸着的手转向沈黛儿的面上,轻轻地合上了她的双眼。许久之后,赵迁弯腰捡起了马镫。
风,轻轻吹起,眼前的光影愈来愈暗,直到周遭的景象全都不见,符咒消失。
深夜的院子里,月光挥洒出点点银灰,映在他身上衬出别样的清寂,赵迁背对着钟小花立在院中,双手拿着鎏金马镫,一动未曾动过。
钟小花将养了几日,总算恢复了之前耗费的血气。
打开房门,刚走出去,就瞧见了在院内浇花的赵迁。
钟小花抱胸而笑,朗声道:“早啊,尸六爷。”
赵迁转头,笑得温润:“小花早。”
钟小花走近赵迁,赫然发现他的脖颈处显现的尸斑。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小虫大鸟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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