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思想之发展,到达中观和唯识的无住处义,已达到了最高的大乘境界,但就广义或全体大用说,还未达到综合完成的阶段,因为上述二者或言空言有均有所偏重,贯注在某一面的深阐发扬,未顾及到整个涅槃之完满胜义。完成此一胜义者,我以为应是大般涅槃经,虽然涅槃经之思想和唯识思想孰前孰后,还难断定,但涅槃经之内容,涵盖了中观和唯识(空和有)之胜义,却是无可否认的。谓其是大乘涅槃思想之全体的综合完成,当属不误。因此,本章乃特就此点作一详细探讨。
大般涅槃经的中心思想,其所环绕者原不出于法身常住,及悉有佛性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又都关连在佛陀的大般涅槃。序品和纯陀品的发端,即记述云,世尊临欲涅槃,众弟子们哀号痛叹,捶胸不已,以为佛之将灭,世间空虚,纯陀更因此竟怀疑[1], 何以世尊已证大果不能久住于世。众弟子均虔请佛陀住世,勿般涅槃、纯陀更为恳切地请求,而佛陀却说﹕ “不应请佛久住于世,汝今当观诸佛境界,悉皆无常,诸行性相,亦复如是。”并说偈言﹕ “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终有尽。”纯陀再三请求,亦归无用。佛陀最后更巧妙地答覆说﹕“我以哀愍汝及一切,是故今日欲入涅槃,何以故,诸佛法尔,有为亦然,是故诸佛而说是偈,有为之法,其性无常,生已不住,寂灭为乐。”佛陀必须般入涅槃,于此经已决定,如是一来,不得不令所有弟子们怀疑,佛陀之入涅槃,是否亦如一般,从此归入沉寂。大般涅槃之因缘,即由是而起。为了使众弟子知佛之涅槃非入沉寂,且为使大家真正了解涅槃之意义,于是乃说这部经。这是经中的叙起因缘。实事上,当然并非如是简单的,经之出世,
自有其重大的意义和任务,后面当再次第论述。
本经(大般涅槃经,于后文中均简称本经。)之叙起因缘,既有如上述,其内容自是针对大众之怀疑心理而来,故此,其叙说方式,因有目的和对象关系,答辩中极为精彩,颇饶趣味,如德王品,师子吼品,迦叶品等之辩难与设喻,均是殚思竭虑所得的妙义,故其内容而较上述两家者周详。然因本经之编成,实事上并非如纯陀品,哀叹品中所叙,由佛陀当时对诸比邱及各天人弟子等宣说而来,而是后世逐渐编集所成,致使内容上又产生了一些不能一致的矛盾。
本经之编集,据横超慧日先生所考,曾经有过大约七次或八次的增编[2]。其所以不能完全统一它的思想理路,自是与此逐渐增编的原因有关。以笔者研读之感想,本经的涅槃思想,虽其宗旨是一,肯定佛身之常住,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但其践履过程及说明方法,却有不少的杂乱和非大乘思想的地方。如戒禁品,四谛品等。尤其于戒律思想方面,除了在“哀叹品、德王品”中略提过几句大乘戒外,其他言至戒律处,莫不以小乘戒作为中心。因此,本经又有一难以协调之点者,即比邱声闻思想与大乘菩萨思想。在德王品前,其中心多以比邱为重,对出家之高贵特别强调﹔自德王品起自迦叶品,则以菩萨思想为重。故经中所强调之三宝一体,并不能全以比邱作为三宝之一的代表。否则便难以自圆其思想矣[3] 。
也许正因这个缘故,故经中之矛盾思想,有时极为尖锐,例如小乘出家之四果,在德王品中遭受贬责,于四依品中却特为称赞。由这些现象看来,在编集上或原是为揉合大小乘之实践精神于一体,或因前后增编之人物不同,而致有其选择经文之差异。很明显的,再如说到一阐提是否能够成佛,在德王品前,不承认它有成佛之可能,但到了德王菩萨品,则认为一阐提亦具佛性,只要能生忏悔,一念向上,又有成佛之可能。
师子吼品(卷三十)中有一大海譬如,以之比喻本经,谓大海有八不思议,本经亦有八不思议。其第一不思议者是﹕渐渐转深。
谓本经是﹕ “是大涅槃微妙经典,亦复如是,有八不可思议,一渐渐深,所谓五戒、十戒、二百五十戒、菩萨戒、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辟支佛果、菩萨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果,是涅槃经说是等法,是名渐渐深。”此一说法其意固在说明本经修道证果的程序,但揆其真意,却显明地是对前后增编的差异处,作统一调合的解释。以此一解释作为贯通本经前后编集的体系。如是一来,虽有矛盾差异处,亦成为特意安排的渐渐转深了。
不过此一譬如虽佳,却只能就大体而言,实际上有些在同一品中亦有差异或勉强编排的地方。就以四相品言,其第一节自正,正他,能随问答,善解因缘之四相义所谈的戒律等问题,与后面的大乘思想编在一品中,是不大调协的。后面文中所阐的四相义则非常深刻而活泼,前面文中所述之四相义,则停在一种形式主义上。其他品内亦还多有类此情形者,此处不必细引。总之,本经之内容,揆其全蕴,乃在综揽整个佛教的涅槃思想及实践方法,故不免有杂乱之处,所综揽之涅槃思想者,大约属小乘经量部派之思想者,则尽在排斥之内,如举油尽灯灭之类。属婆沙论派者,如涅槃之恒不变易,则有所拣择。他如外道之涅槃,不论其如何说常乐我净,亦均在排斥之中。凡属大乘之涅槃者,则全在摄取包含之内。
复次,以大乘经典之发展史看,本经之出,晚于般若、法华、华严等大品经类[4],由其晚出,而承诸大乘经典有关涅槃思想之统绪,亦属当然。故不论基于何等立场来看,本经都可谓是集涅槃思想之大成,以此而作为涅槃思想发展的完成,当作中心,想不致有何差错。
上面已提到本经的内容,是因弟子们对佛陀的灭度过分悲痛,和怀疑如来的短寿,因而引起世尊针对大众的心理而宣说大般涅槃的意义。此一史实如何,暂不用追究,但其意义却正显示了本经出现之因缘和目的。若以思想发展的过程看,无疑的,本经之出,乃是为反对部派佛教的涅槃思想而产生的。部派佛教原本对世尊的崇敬最高,认为非诸弟子们所能企及。但在进入涅槃,却未加区别,如果所般入者为无余涅槃,阿罗汉般入者亦同为无余涅槃。
而无余的状态,又言说纷纷,曲说丛生,有谓佛之灭度,如油尽灯灭,或薪尽火息,一切无存。这等如断灭论的思想,嚣行了当时的教界。另一部分虽反是说,却又不免流于凡见的实体观念。本经首先第一个目的,即是针对此一思想而来,并且对佛陀的涅槃境界作一正确的解释。此解释即在肯定佛陀的法身,永恒存在,决非油尽灯灭而虚无的。这从卷四“四相品”第七征举小乘人的观如来涅槃云﹕ “如灯灭已,无有方所,如来亦尔,既灭度已,亦无方所。”便可证知。又如长寿品中反映出有人怀疑世尊亦是无常,该品举树影在暗中是否有无,以作质疑,如来答暗中亦有树影,只是没有智慧眼者,不能得见。“凡夫之人,于佛灭后,说言如来是无常法,亦复如是。”这可见一般。再从四相品看迦叶菩萨质问如来是常抑无常,更充分地反映出本经的目的,在纠正部派佛教的涅槃观,又从“譬如热铁,摧打星流,散已寻灭,莫知所在”一偈之辩正,可知本经第一目的在对原始佛教的出现之涅槃观念作合法的解释。此偈原出在阿含,作为无余涅槃的看法,认为圣者灭后,如摧打星流,散已寻灭,莫知所在。此一偈对后世部派佛教说,影响很大,观涅槃为虚无者,可以此偈作有力的根据。本经却将此偈作一合法的解释,纠正被误解了的观念。经曰﹕ “如佛言曰,譬如热铁,摧打星流,散已寻灭,莫知所在。得正解脱,亦复如是,已度媱欲,诸有淤泥,得无动处,不知所在。云何如来为常住法不变耶。”这是提出来的质问,下作解答曰﹕ “迦叶,若有人作如是难者,名为邪难,迦叶,汝亦不应作是境想,谓如来性是灭尽也。迦叶,灭烦恼者,不名为物,何以故,永毕竟故,是故名常,是句寂静,为无有止,灭尽诸相,无有遗余。是句鲜白,常住无退……言星流者,谓烦恼也。散已寻灭,莫知所在者,谓诸如来烦恼灭已,不在五趣,是故如来是常住法,无有变易。”此解答得极明,一方面肯认这偈的本义没有错,故谓是句鲜白。一方面批评以往之误解者,故谓“作如是难者,名为邪难。”其辩解的最重要者,则是“莫知所在”一语,盖莫知所在一句,最易为虚无论者作根据。本经则辩正曰“莫知所在,谓诸如来烦恼灭已,不在五趣。”这是何等的善巧﹗
到此,已可知编集本经的大德,当时的心情和用意。类似此种辩正误解者,经内尚多,不一一列举。如在菩萨品中,怀疑如来是无常者,看作一阐提﹕ “又一阐提见如来毕竟涅槃,谓真无常,犹如灯灭,膏油俱尽。”犹如灯灭一语是部派佛教,甚至原始佛教最惯用的譬如,今此则谓一阐提者亦以此譬来看佛之涅槃,无异说,凡用此譬看佛之涅槃者,均是一阐提。总之,本经之大目的,乃在于后世佛教对佛陀灭度后是否仍存在的问题,或如何存在等种种疑难作一总答辩。基于这一答辩的因缘,而提出了“佛身常住”,“悉有佛性”两个重点,一个目标----大涅槃。也就因此树起了本经一大思想的特色----完成了佛教涅槃思想之发展,综合了各大乘经论涅槃思想之胜义。
或说本经既晚出于般若、法华等经,其思想有承前者之余绪,其自身是否亦另有一独特处呢﹖ 曰有。盖从教义之发展看,大乘之“空”一面思想出现在前,大乘之“有”一面思想出现在后,所谓“有”者,亦即承“空”之胜义而来,此有当非对立的现象之有,故此有在后期的大乘佛教,即称为“妙有”思想。而非观念上的“有”,或现象存在之“有”。本经既主张佛身常住,涅槃永在,自然亦即以“有”之思想作其特显了。故以思想论之,般若以“空”为独特,本经仍保以“有”为独胜。此一叙说是非常中肯的,从真空到妙有的确是大乘佛教发展中的两个阶段。本经所承受者,就是此一“妙有”思潮的阶段亦可说就是此一阶段中最具代表色彩的一部经典,故经中如德王品、师子吼品等虽大谈空义,却仍不离佛身恒不变易的妙有存在。因而澈底地主张涅槃的常乐我净,借以纠正小乘佛教的无常,苦、空、无我、不净等偏执观念。此亦即本经全盘之义蕴及其重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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