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 江南水草 一五年前,母亲随我在苏州。就跟我提:帮我买本经书,教我念念经,也好修一个来世。我笑笑说:咳,哪有什么来世(那时,我还没有学佛)。五年后,母亲随我到无锡。从她的小包里掏出个小本本,神情得意地说:我带了本经书。原来,母亲在老家借来了一本旧经书。原来,她竟是认真地想学经,想了一晃有五年的时间了。我嗔怪地说:不用借呀,我可以买到的呀。母亲拍拍我说:以后教我啊,每天学一句。“好的,你要用功啊。”我开了母亲一句玩笑。 在一旁的女儿和先生都笑了,因为都知道母亲是个文盲,笆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真心诚意地要学习《金刚经》! 二晚上,灯下,想起过去。很早的时候,村里有过扫盲班,依稀记得是一幅热闹的情景。村民都管那叫上晚课,白天是小孩的学堂,晚上是大人的学堂。扫盲班几乎成了村民的娱乐和文化中心,那时候没有收音机,电视名都没听说过,偶尔,倒会有一场露天电影,但那是一年一次的奢望哪,所以,扫盲班的热闹可想而知,不晓得扫了多少文盲,但知道成了几对新郎新娘。我和几个伙伴,玩着玩着就会玩到学堂去,扒着窗户看:我们的座位上是睡?是李大牛,还是王银锁?可我没有一次看见过我的母亲。母亲,年轻的母亲,应该是扫盲的重点对象。但是,年轻的母亲,却没有这份时间。上课的时间恰恰是她最忙碌的时间:嗷嗷叫的猪,咯咯唤的鸡,眼珠都追着她转;一家人换洗的衣物,也泡好了在水里,等着她搓洗;在地里加班的父亲,还等着母亲的夜餐;再有点时间,要赶着给孩子们缝补衣服与鞋袜……母亲,手头有做不完的活计,扫盲,也许她想都没想。
后来,有好些次,我要叫母亲学认些字,母亲总是拒绝。等到女儿学认字时,我们又兴致勃勃地鼓励母亲学字,母亲确实跟女儿学了些数字,可后来,又不肯学了,因为,母亲发现:她赶不上她的外孙女的速度,小女儿开始做外婆的老师了,母亲毅然放弃了学字。而今,母亲竟拿着《金刚经》,来虔诚地跟我学经!为的是来世。我潸然泪下。 三这是一本不晓得被读过多少遍的经书,略显破旧。母亲却用我杂志里精美的彩页重新给它做了个封皮,书脊处,是母亲的针线,又漂亮,又新崭。这是本《金刚般若波罗密多经》。我曾经系统地学习过佛教史,看过些佛教典籍,深得过老师的指点,我打算多给母亲讲些佛中旨义与经典故事,这样,母亲学经才会不觉得枯燥。可是,母亲学经,全不在佛教教义与典故。母亲说:这些都不用讲了,浪费你的时间,你就叫我怎么念,就行了。我说:你懂了每句话的意思,才好记啊。母亲说:我就死记好了。我听了母亲的话,不再解释经义,而是一句句教读音。想起,清人,尤其是贵族皇室,常常抄写《金刚经》这类佛经,以求祈福、化难、避灾……,有抄一百遍,有抄一千遍的,大概是遍数越多越显诚信。常常,冬天于书斋中,蘸墨,抄经,虽不见得非要什么福灵,但求一颗宁静的心,还是很容易就会拥有的。母亲,学会念经,在她,是修一个好的来世;在我,母亲,学会念经,余暇时,我看到她,静坐,手持书卷,叨叨有词,心里想着美丽来生,不再想过去,那是一份多难得的心情,即便是我自己,也难拥有的心境。但不识字的母亲,想要满口佛句,谈何容易!我的心喜悦又惆怅。四母亲学经,只我一人可以当老师。一些繁体字,与一些梵音,是父亲和先生没有办法解决的。 于是,她学有所得后,竟然,会去考问父亲,在阳台上,读完高小的父亲,竟输在文盲的母亲手里,常见他们在阳台上,小桌边,争字的读音,然后,母亲把我唤过去,我笑对父亲说:你错了。母亲就像孩子那样,快乐地笑,父亲,眯着眼,摘下眼镜,也笑了。他们的笑,比孩子还单纯,灿烂。我告诉父亲:佛经的读音,很难用普通话去对,因为那是很艰深的梵文。我也只能知道几个常读的音而已。母亲也考了女儿,那是一些繁体字。女儿竟也认识了些。但后来,我发现,往往我刚教完母亲,她就把女儿叫过去,教女儿读什么音,小孩的记性好,等到母亲忘记了,她竟然直接拿着书去问女儿:宝宝,这字怎么读的?有时,一个字音,母亲要问几十遍,女儿总很得意地说:外婆,怎么又忘了?再不记住,我不教你了。母亲怕太多打扰我,她聪明地又培养了一位老师。于是,很多次,她们一起来问我:这怎么读?往往是经书在我的小女儿手上。我的心里,母爱沉沉。 五虽然是文盲的母亲。但,两个月后,母亲学有大成。她拿着经书,跟我背经,我惊诧不已:母亲竟然没有丝毫的差错,全背下来了所学的经文。自母亲学经后,她真的是卷书不离手,时时,处处……原来,母亲,才是我最好的老师。学经的母亲,期待着来世,却给了我美丽的现世。我虔诚地一字一句教给母亲《金刚经》的读音,梵音过处,人生美丽如那最绚丽的莲花!文盲的母亲,给了我恰恰是最深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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