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的根本要意,在于求得一种新的观点,用以观待人生和世间世法。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我们想契入禅的最内生命之中的话,我们就必须舍弃钳制吾人日常生活的那种违背真理的思想习惯,必须努力探索,看看有没有一种合乎正理的判断方式,或者尝试自问:“吾人的通常思维方法,是否总是足以使得我们对精神上的需要求得绝对的满足呢?”假如我们对于现前的这种生活感到不满的话,假如吾人的日常生活中含有某种东西,使我们丧失绝对的精神自由的话,那么,我们就得竭尽一切的力量,追求一种可使我们获得究极圆满之感的正道。禅不但提议要为我们来做这件事情,而且保证我们可得一个新的观点,使得吾人的生活过得更新鲜、更深刻、更圆满一些。但是,这是我们人生在世所要面对的心灵上的最大革命,这并不是一种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是一种火的洗礼,学者必须透过山崩地裂一般的暴风雨的考验,始有达到目的的可能。
对于人生以及世间万法求得一种新的观点,日本禅者称之为“satori”(中文写作“悟”)。实际说来,这就是自从佛陀在尼连禅河畔菩提树下成道之后,就被佛陀本人及其印度弟子使用的一个词儿―“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即“无上正等正觉”的另一个名称。用以指称这种精神体验的中文术语,此外尚有其他许多,各个皆有一种特殊的含意,可使我们看出这种现象被作如何解释的情形。但不论如何,简而言之一句话,如果没有“悟”,就没有“禅”可说;“悟”是禅的一切,也是它的根本。没有“悟”的“禅”,好似没有光和热的太阳。禅也许会丧失它的一切典籍,丧失它的一切寺院,乃至丧失它的一切装饰道具,但只要有“悟”存在,它就会永远存在、永恒不灭。我之所以特别强调与禅的生命本身具有密切关系的这个最最根本的事实,是因为即使是在禅者本身之间,不但有不少人不见这个事实,甚至往往在禅被人用逻辑学或心理学的办法解杀掉,或者被人看成一种可用高度专门但属概念的佛教术语概括的哲学之时,认为禅已完全枯竭干涸了,再也没有什么使其成为禅的东西存在其间了。我的看法则不然:禅的生命始于觉悟(中文称为“开悟”)。
“开悟”也许可以解释为对于万法的自性所得的一种直觉或直观的透视,与分析上的或逻辑上的理解正好相反。实际说来,这话的意思是:一个新的境界展开了,而这正是因受二元论的训练而分裂的心灵一直未能体会得到的一种世界。或者,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一旦开悟之后,我们就可以从另一个料想不到的感受角度观看吾人周遭的一切了。不论那是什么,在一旦开悟了的人看来,这个世界就不再是从前那个旧的世界了;尽管仍然有着奔腾的山河与炽烈的火焰,但它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世界了。用逻辑的方式来说,所有一切的对立和矛盾悉皆融和而成一种表里如一的有机整体了。这不但是一种神秘,同时也是一种奇迹,但在禅师们看来,这只不过是日日皆行的家常便饭而已。由此可见,此种开悟的境界,只有透过个人的亲身经验始可证得。
一个多多少少有些残破不全的比喻是:忽然解决了一个难解的数学问题,忽然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或者,在无路可逃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条生路―总而言之一句话,当一个人喜出望外地叫道:“有了!有了!!”或者:“我发现了!我发现了!”(“Eureka!Eureka!”)―当此之时所得的感受。但这种感受只是开悟的理智的一面,故而也是偏而不全的一面,仍然不能触及生命的根本基础―那不可分割的整体。作为禅之经验的开悟境界,必须以全副的生命予以体验才行。因为,禅提议要做的,乃是有关个人精神统一的一种革命与重建事业。数学问题的解决只到解决为止,不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整个生命;所有一切其他的各种问题亦然,不论是实用的还是科学的问题,莫不皆然,悉皆不会影响到个人的生命基调。而开悟则是生命本身的重建。此悟只要真实不虚(因为“光影门头”的假悟不在少数),对于个人的道德和精神生命都可产革命性的影响,发生强化、净化而又确切的作用。有人请问一位禅师:“如何是佛?”这位禅师答道:“桶底脱落。”由此可见,这种精神上的体验究竟产生了多么彻底的革命。实在说来,一个人的新生确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宗教心理学中,与个人全副生命相关的这种精神上的强化,一般称之为“皈依”(converson)。但因此词通常皆被用于基督敬的皈依者(coverts),故而,严格地说来,不宜用于佛教,尤其是禅者的这种经验,此盖由于此词含有太浓的感情意味,故而无法取代以知性为主调的“开悟”一词。正如我们所知的一样,佛教的大体趣向,是知性的成分多于情感的要素,因此,它随开悟之教使它截然不同于基督教的得救之说;作为大乘务派之一的禅宗,自然就含有一大部分我们所谓的超越的主知主义,而这正是逻辑的二元论所无法产生的。借用诗歌的或象喻的表现方式来说,开悟就是“心花开放”,就是“障碍撤除”,或者就是“心境开朗”。
所有这些用语,都有一个含意,就是妨碍一部机器自动操作或某些内在作用充分展示的障碍消除了。障碍即经消除之后,一种广阔无垠而绵远无穷的新境界即行展开。如此,生命的作用既然有了此前所未有的自由,那么,则享用它的一切最大潜能,达到禅修的目标,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此点,往往被人认为相当于“无利可图”的意味。在禅师们看来,这种无功之功的教说,主要意旨在于超越意识思维限制的主观心态。对于伦理学的理想,它既不否定,亦不超越,那只是一种超于外在因果的内在意境。
正如觉悟可以击中存在的根本事实一样,开悟则可在一个人的一生中造成一个转折点。但此悟必须透澈而又截然,才能形成一种圆满的结果。此种心性的革命,必须彻底到使得个人实实在在地感到他已经受了一次火的洗礼,方是名副其实的开悟。此种感受的强度与他所做的努力成正比。因为,正如吾人所有一切的心窍活动一样,开悟的强度之间亦有一种程度上的差别。不冷不热的省悟,心灵上大概不会发生像临济或佛光禅师那样的革命性变化(例见下)。禅是一种个性而非知性的问题,这也就是说,禅以意志为其成长的首要原则。一种出色的知性也许无法揭开禅的整个奥秘,但一种坚强的灵性却可饱饮不竭的生命之泉。我不知道理智是否肤浅,是否只能触及个人心性的边缘,但事实却是:意志即是其人本身,而禅则须诉诸意志,始有成就的可能。一个人一旦彻底明白了此种动力的作用,便有悟开禅解的情况出现。正如禅师们所形容的一样,小蛇已经变成巨龙了;更富意象一点说,原是在街头摇尾乞怜,被孩子们当皮球踢来踢去的丧家之犬,现在变成一头使人失魂落魄的金毛狮子了。
因此,临济在唯唯诺诺地接受黄檗的三顿痛棒时,他的样子怎么看都是非常可怜的;但是,一旦到他大悟之后,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因此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黄檗佛法无多子(没有多少,只是一些些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而当他回头见了骂他的黄檗时,便以巴掌回敬他的老师。黄檗叫道:“这疯癫汉多么无礼!”但临济的粗鲁并非无理取闹,故而这位老师亦颇乐意接受这个原甚可怜的弟子的这种礼遇。
德山一旦彻悟了禅的真理之后,立即将他一向极为宝惜,甚至认为不可或缺而随身携带着的那些《金刚经》讲录,堆积在法堂之前,举起火炬对大众宣称:“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说罢便将它们烧了。
百丈大悟之后的第二天,马祖升座,准备为大众讲课,大众刚刚集合,百丈便走出来,将拜席105卷了起来。马祖一句话也没有讲,便下座回他的丈室去了。接着,他将百丈找来,问他:“我刚才话还未讲,你为什么便将拜席卷了?”
百丈答道:“我的鼻子昨日被你扭得好痛!”
“你昨天向什么留心了?”
“鼻子今天又不痛了。”
他的举动真是前后判若两人!他的鼻子被扭前,他对禅的秘密是个门外汉。如今,他已成了一头金毛狮子,成了他自己的主宰,行动自由自在,好像他已拥有了这个世界一般,甚至将他自己的老师都推到舞台的一角去了。
毫无疑问的是,这种大悟已经契入了个人的心性根源之中。由此而来的变化十分显著,这一点,我们已在上面所举的例子之中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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