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佛陀所说的教法在历史流传久远后,难免或多或少搀杂一些似是而非的思想,因此吾人如何来判断所听闻的佛法是否究竟与了义,实在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然就一般而论,通常是以「法印」(udana)来作为判断的依据。不过依照不同的经典论述或宗乘的立场,也就有着三法印、四法印,甚或是一法印等等不同的主张。拙文主要是站在四法印的立场来论述,并且要说其实质意义。
二、印顺长老的观点
在近代佛教史上,推崇三法印的佛教思想家首推印顺长老。在其《佛法概论》里提到,三法印的「法」是指普遍的必然理性,「印」则是指依此普遍的必然理性(法)而能证实为究竟正确者;合而言之,凡是真正究竟的佛法必定能够符合这三种「法印」的印证与判准,所以也就称之为「三法印」。亦即是吾人可藉由「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等三法印来作为了义佛教的判准。换言之,即使是佛陀亲说的教法如果与此三法印相违背,那么也不是了义法。反之,如果与三法印相契合的教诲虽然不是佛陀所宣说的,却可以被视为是了义佛法。就此而言,三法印乃是佛法的重要教义,亦是判断了义佛法的根本判准,更是佛教徒所必备的基本智识。
除此之外,相较于「三法印」的一般说法,也有于诸行无常之下加上「诸受皆苦」或「诸行皆苦」一句,这就成为「四法印」。不过广义地说来,印顺长老认为「诸受皆苦」仅是诸行无常印中的含义之一,亦是佛陀对于有情世间的价值判断,因此从事理的真相而言,三法印也就足够作为了义佛法的判准。
印顺长老除了尊崇三法印的地位外,亦在《佛法概论》<三大理性的统一>章里,试图本着缘起中道的空性义,透过「诸法无我」印的空无我思想将三法印统一于一法印。亦即印顺长老认为,一方面声闻圣众灭苦实践所依据的三法印,彼此的一贯性可以在一实相印中寻得,另一方面大乘菩萨行者所主张的一实相印,可以在三法印的灭苦次第中逐一落实。换言之,三法印即一法印,虽然在缘起的法相各自不同,但就缘起法的本性空而言,彼此是相贯通的。印顺长老的见解相当深刻,能在大小与过犹不及之际,适然于中道而行,并彰显《阿含经》圣典乃三乘共依的重要性。
三、为什么要重视四法印的「苦」法印
仅管如此,我们认为还是可以沿着印顺长老的思路,进一步重视「诸受(行)皆苦」印,并且对「四法印」加以阐发与思考。
如果就灭苦的实践与修证次第来看,或就思维苦、集、灭、道四谛的解脱方向来讨论,却是有必要不断地提及「诸受皆苦」印,并且加以强调。因为一旦吾人刻意回避世间即苦的苦圣谛,或不肯直视有情身心生死流转的苦,如此一来也就缺乏能够刺激出离的动机与意愿,从而迈向正觉解脱之路的行履也就难以向前。纵使一般为贪爱与无明所覆盖的有情众生,会对因缘生灭的无常世间有所感叹,然而由于未曾痛切正视身心所受之苦与苦因,所以顶多也只能怀抱着无常感,却无法由此生起超克世间的出离心,进而依止「四念住」的无常观来持续观察身、心、受、法的无常与生灭,彻底灭除苦因。
或者可以这么说,一旦漠视佛陀所教之苦谛的实质意义,或将之存而不论、或将之玄理升华与空幻化,那么在这一不具备对痛苦意识的观察前提之下,佛法也就丧失其作为出世诊疗学的决定性依据了。
四、以四法印作为修行的次第
在《阿含经》中,四法印的论述时常被提及。佛陀常这样地问比丘们:「比丘们!身体、感受、记忆、思行与意识这(色受想行识)五蕴是无常的吗?比丘们回答:它们是无常的。无常是否就是苦呢?比丘们回答:是苦。如此说来这种无常的、苦的与不断变迁的身心五蕴,可以说它们就是我(me)吗?或说是我的(mine)吗?比丘们回答:这些无常的、苦的与不断变迁的身心五蕴,既不是我,也不是我的。」佛于是告诉他们说:「比丘们!只要这样地观察无常、无我,就可以获得解脱」。由这类的对答看来,可以知道四法印之间是彼此相关相涉,有其严密的逻辑论理性,甚至整个佛教修行的解脱与成就更是可以透过观察四法印而得到落实。就此而言,佛法的教诲上,四法印中任何一法印的存在与确立有其深遂的实质意义,断然地取舍其中之一二的话,那么灭苦的理论与实践也就丧失其坚固的结构性与缘起贯连性。吾人应该于行住坐卧中,直接藉由四法印的各法印支来持续地、清楚地观察任何身心活动的变迁与生灭(即:四念住),并且妥善地运用它们来灭除此「生」的苦,同时也应该教导其他有情众生灭除各自的苦。我们不仅要认真地将四法印视为是了义佛教的究竟判准,同时要将四法印理解为是迈向灭苦解脱的修行次第与实践。
五、四法印即佛法「四维」:了义佛法的判准
就此而言,四法印在解脱理论与修证次第或判教层面上,可说是较三法印更具完备的系统与阐释。由观察身心五蕴的无常,进而深刻觉察有情世间是苦;由觉察有情世间是苦,进而促成出离心的持续生起,由此苦迫更使得有情自愿归依与回向于灭苦止息烦恼之正道;再由持续观察身心五蕴的无常,进而觉知五蕴非我亦非我所;由觉知五蕴非我亦非我所,进而止息烦恼灭除苦厄。这一步一步的直接观察(Vipassana)实践与成就,真可谓是依次按着观察「诸行无常」、「诸受(行)皆苦」、「诸法无我」与「涅槃寂静」的顺逆循环步骤而获致。由此可知,四法印的各印支乃是彼此环环相扣、缘起贯通。
「诸行无常」、「诸受(行)皆苦」、「诸法无我」与「涅槃寂静」四法印亦好比是佛法的「四维」,名义上虽是四维各自假言安立而成法印支,然而在缘起法的组织与贯通下,四维息息相涉、缺一不可。试想:如果缺乏「无常」印,则佛陀所说的缘起法也就丧失其理论根据,甚至世间苦迫也就无法生起与被知觉;如果缺乏「苦」印,则有情众生也就无法生起深切的出离心,殷切地迈向灭苦之佛法正道;如果缺乏「无我」印,则佛法用以灭苦的根本理论与实践也就无法成立,佛教义理也就无异于外道的思惟;如果缺乏「涅槃」印,则不但有情的生命无法获证现时的安稳,从而佛法的灭苦实践亦无法获得落实的依据。由此可知,四法印正是维系正法长住的四维。缺一维则佛法斜、缺二维则佛法倾、缺三维则佛法覆、缺四维则佛法灭矣!唯有四维并张并举,世间所流传的佛法与佛教才能如实矣!
也许部份学者会讽刺性地质疑,认为佛教在根本上其实还是主张常、乐、我、净,甚至认为人类历史上之释迦牟尼佛所说的无常、苦、无我的论点仅是方便说而非了义。对于抱持这般观点来看待佛教的学人,我们应该寄予相当悲切的怜悯。人们或是碍于自身修证与学识能力不足的限制,无法回溯到人间佛陀在历史中的思想与深彻其本怀,或是碍于传统与现下既存的错误见取,不肯正视有情身心苦厄的实际存在。但是我们还是必须中肯地指出,四法印正是了义佛法的判准。
六、四法印的成立有其思想背景
佛陀对于四法印的阐释脱离不开其时代性的因缘与考量。申言之,就印度的宗教或思想而言,不论其是古老的教派或是新兴的宗教,每每以为有情的五蕴身中,或有情的五蕴身外,总有个「常住真我」才是真实的所在。不论他们将这个常住真我等同于色身「我」,或是将之等同于色身外或内之微妙与无量并容的精神「大我」(atman),然而仅管各自执着的形式、层次与对象不尽雷同,但是相同的依然是对于「自我」的执着。
与此相对的,佛陀认为所有的存在皆是依缘起而安立,亦是依缘起而坏毁,既然有情的五蕴身心是依缘起而成、住、坏、空,所以它们一定是无常的。因为无常即是变动不居、有生有灭,所以婆罗门所说的常住真我也就不可能成立。职是之故,所谓的「我」不过是世间痴人在形上学的呓语、或精神上不同形式与内容的妄执。在胜义的最高智慧观照下的确是「无我」。就此而论,佛陀依缘起说而成立的「诸行无常」与「诸法无我」印两者即是区分了义佛法与外道思想的重要依据。我们应该对此仅记在心,因为一旦有「我」的思想渗入佛法,喧宾夺主地取代佛陀缘起「无我」论时,不管它是以何种形式或方便来呈现,那也正是意味着释迦牟尼佛所教之教法面临颓溃之际。
再者,佛法认为世间是颠倒。这种颠倒世间的看法,不外是婆罗门所说「常、乐、我、净」四种,亦即是于世间之无常执常、于诸苦执乐、于无我执我、于不净执净。然而佛法说缘起,世间皆是因缘生灭,所以一般人以适意为快乐,或以保持心境平和的不苦不乐为安稳的看法,佛法认为这也是苦的。这里所说的苦,不单是指忧悲愁恼等情识上的苦,而是说迁变无常就是苦。一切的一切都在瞬息变化中,心境的快乐与暂时安稳等无一是常住,终归于坏灭,哪有什么究竟圆满的妙乐可言呢?一切有为(行)法的现起无不受到自然律的束缚,从生而灭、从盛而衰。因此,佛陀批判婆罗门常住真我即妙乐的论点乃是颠倒世间论,从而给于「诸行(无常)皆苦」或「诸受皆苦」印的判定,这也明显地表现出佛法不同于外道的决定性主张。
七、结语
由以上种种而论,四法印的确立有其时代性与思想性上的考量。仅管佛陀依照听法对象的不同根性,应机说一印,或说二印、三印、四印不等。然则当我们实际全盘考量佛法的如实面貌时,以四法印即是佛法四维的观点,视四法印为佛教各种说法的了义判准,当然是无庸置疑。或许还是会有人质疑,是否一实相印所彰显的空性义能贯透四法印,并且同样获致决定性的意义。当然,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只是我们必须承认到一个吊诡的事实。亦即一个可以解释任何问题的答案,其实它什么都没有解释到,所以也就无法实际地用于判准任何问题。
身为佛学研究者如果缺乏批判性的自觉与意识,丧失追问人间佛陀的本怀为何的目的性思考,甚至不具备区分真正佛法的判准能力,那么不论其是运用语言文献学或历史诠释学的方法等来获致研究成果,却也都犹似实验室中解剖的冰冷尸体,从而跟有情现实生命的苦难漠然相关,因为它无法指导人们迈向佛陀殷切教导有缘众生灭苦的目的与实践。
在我们的时代,有幸得见印顺长老以「佛法研究佛法」的方法,为佛法智识与灭苦解脱辟出一条以《阿含经》为根本的人间佛教思路,吾人今后更应该直了贯彻这条思路,来作为我们这个时代以「佛法灭苦」、「佛学论苦因」为发展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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