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早,一波接一波的冷气团,将气温节节逼退。站在阳台上,他凝视着大度山顶,低声的说:“今夜你来了吗?”冷风飕飕的拂过他的脸庞,寒意驱不走他溢满双眼的期盼。点了根烟,探出身子,他将双手靠上阳台。远眺着社区大门,恍惚间,他像是又见到她,骑着车,缓缓的绕过了管理室,扬起头见到他后,脸上带着笑的举起手轻快的朝他挥着。那是去年秋末的事了。升上医学院六年级,他搬到了离实习医院近的地方住。十几栋大楼自成的社区,俨然是个小商圈。见习医生的生活跟在学校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反倒是有些时候他还会偷懒,连一大早的Meeting都没去报到,躲在被窝里睡得饱饱的,下午再吆和几个同学,到附近学校打篮球,生活过得着实惬意。见习医生所接触的病人实在有限,除了医院安排的教学课程外,就是医师所指定的病历报告。他不算是个勤快的学生,常常是拖到最后关头,才在缴交期限前夕,彻夜通宵的赶报告。认识她是在那个他刚写完报告的星期天清晨秋末,天气颇好,不上班上课的日子,平常熙熙嚷嚷的社区显得沉静许多。方才脑力激汤过度,因此,仅管熬了一夜,他还是显得精神饱满,没有半点睡意。打开Modem上了网路,他想获得一点信息并期待能添点睡意。 在BBS站上晃了晃,上站的人不多,大半的人都还好梦未醒吧!读了几个版,没什么新鲜事,因此,他晃到了站上始用者名单,随意的看着上站的使用者。Baby这个ID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试着呼叫她,不一会儿,她便接受了对谈要求。这便是他与她第一次的接触。那天,她说他打字速度慢,因此,要了他电话后,便拨了电话给他。他是先喜欢上她声音的,他想。细细柔柔的声音,让他听起来觉得很舒服。那通电话,从清晨聊到了日暮,连午餐都错过了。近十个小时的长谈里,他晓得她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刚升上大三,念的是国贸。天南地北的聊了许多后,她没来由的问他的恋爱史,他吞吞吐吐的显得有些顾忌,她则是笑着对他说:“用不着担心,我们又不认识。”他想了想,她说的也是,便同她说了他的初恋。几天以后,她在他的信箱里丢了封E-Mail,他一看,竟是自己的故事,他这才相信她说的:“我用不着打工,我是靠敲故事赚钱的。”往后的日子里,她常会在夜里给他电话,有时候聊着学校的趣事,有时候是问他些疾病的问题,多半都是跟气喘有关。 日子就这么过了,谁也没问起彼此的姓名,直到有一天,她打电话找他,却在听见他室友的一声:“喂!请问找谁?”给愣住后她才知道,他叫阿彰。而自己只给了他一个姓,告诉他,她姓黄。时序渐渐的走入冬季。她怕冷,夜里常在电话那头喊着:“好冷,我快死掉了。”他总是笑着对她说:“你太夸张了吧!今天天气很好,我还穿着短裤去打球呢!”而她,?在听完他的话后,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跟你不一样的。”几次后,他感觉出她语气里透露的是无奈而非玩笑,追问着她时,她又一扫阴霾,口气回复轻快的答说:“骗你的啦!笨蛋。” 他收到她的第一份礼物,是在她依他的故事写成的短篇小说录取后,领到稿费后几天,她送了他一套浅黄色的运动服,说是给他打球穿的,还有一包三件装的内裤。他后来想起,原来自己常在电话里头对她说:“天气不好,衣服不容易干,连内裤都不够穿了。”同她第一次碰面,他便穿着那套她送的运动服。那天,他和几个同学在她学校的上篮跟她学校的男生斗牛,她悄悄的来到场边观战。他原没发现,直到他那个准投不够,又用力过度的篮球从篮框上弹到她跟前时,他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弯下腰捡起了球忍着笑的看着他跑过来要球,在他接了球道过谢,转身离去时,才在他身后笑着说:“不客气,笨蛋。”他惊愣的转过身,认真的看了她一会,才小心的问着:“超级大骚包?”她朝他点了个头,他却像是个被当场逮着的嫌犯,不甘心的嚷着:“喔!不公平,你怎么可以偷偷的跑来看我打球。”他一直信心十足的同她说:“放心,哪天在你学校附近遇到你,我一定认得出来的根据她的?之后,他便常在到她学校附近的商店活动,留意着每一个像她自述模样的女子。她告诉他说她有着一头及腰长直发、爱打扮得像个小骚包、喜欢吃巷子里的炒鸭肉面和大学之道入口处的弯豆冰。对他的自信满满,她显得颇不以为然,还对他说:“你的反应这么慢,怎么可能?”因此,他便同她打赌,谁要先认出对方,另一方便得认输请客? 那天,同他一起打球的同学,在他满怀歉意的说有事必须先行离开时,便揶揄的用着在场人都听的见的音量说:“好小子,原来找我们打球是个幌子,泡马子才是正事。”他后来才知道,其实他并没有输,是她耍了点小聪明,让他穿着她买的衣服在篮球场便是跑跳着,那么亮眼的颜色,一眼便能认了出来。那天过后,她便成了他住处的常客。一开始,是室友和上下楼的同学找吃火锅他到她学校附近的超市采购,遇着了她,便邀她加入,渐渐的,他会在赶不完报告时向她求救?然后,她成了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末了,他顺理成章的人前人后喊她‘老婆’,她便成了他的女朋友。他常觉得她是座丰富的宝藏,识得她越久,便能见到她不同的风貌,挖掘出更多的惊喜。她是个万种风情的处女座,时而娇俏,时而成熟,唯一不变的,是她的心细。她会在他每个必到参与巡房的清晨,电话唤醒他,提醒他不可以赖床。也会在他母亲打了几通电话抗议他太久没回家后,订好了火车票,催促着他该回家一趟。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事,便是在他参加预官考试的那段日子,每天陪着他念书,回到家后还不忘打电话叮嘱他一定要照进度念完,甚至在他焦急的发火,对着堆满桌的考古题发难的对她说:“每次的大考,书念得越多,就对自己越没信心。”时,给他一个大大“V”用着坚定的语气对他说:“我对你有信心。”他后来常想,他能考上医官,她功不可没。 他原以为,她是上苍赐给他的恩典。因此,早认定了她是此生的唯一,将来要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一切该是如此。农历春节,她早早就帮他订好车票,要他提早回家过年。五天的春节假期,没有她的陪伴,让他觉得度日如年。因此,过完年,他便迫不及待的挥别南台湾故乡,回到有她的城市--台中。 气温低得出奇,但也造就了台湾难得一见的雪景。大年初四,他回到台中便给她电话,她讶异的在电话那头说:“这么早回来,是要带我去玩吗?”他随口就答:“对呀!带你到合欢山去堆雪人。”他一直将她说过,想亲自堆个雪人的事端在心上。她开心的在那头大叫。不一会儿,便对他说:“好,我们今天就去,你等等,我穿好衣服,马上过去找你。”他挂了电话,想见她的念头丝毫未减,于是到阳台上去等她。 抽完了一根烟,他便看见她,穿得一身雪白,耳上挂着他送她的淡蓝色耳罩,骑着摩拖车缓缓的绕过管理室,朝他的住处而来,见他在阳台上,开心的扬起手向他挥着。那天,他带着她赶上了春节的赏雪活动团体,坐在巴士上,她乐得像只小麻雀,吱吱喳喳的计画着她要如何堆个漂亮的雪人。到了山下,下了巴士,半山腰上一片雪白,她冷得将手捧在嘴前呵着气,不再言语。待他发现了她的沉默,偏过头去看她,只见她红着眼眶,眼角噙着泪水,贪婪的看着四周的景致。他一个心惊,心头闪过一抹不祥,赶忙的将她揽进胸前,伸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轻松的说:“傻瓜,用不着这么感动吧!”她低下头躲进他怀里,脸埋进了他的大衣,闷声的说:“人家太高兴了嘛!”不远处的计乘车司机,扯开了嗓子喊着:“上松雪楼,还差两位。”他拉着她小跑步的迎了上去,搭上了加了□条的计程车往松雪楼出发。走在布满皑皑白雪的步道上,她又恢复了先前高昂的兴致,直到松雪楼近在咫尺,她放开了与他交握的手,往前跑了几步,低下身子,随手抓了把雪,做成了个雪球,朝他喊了声:“接好。”便把雪球丢向他。尔后,他们就像两个玩性未泯的小孩,在雪地里打起了雪仗。不一会儿,她放弃了攻势,双腿一屈,跌坐在地上,然后转过身,躺平了身体。他赶忙来到她身边,蹲下身子,轻拍着她的脸颊,担心的问着:“怎么了?你别吓我。”忽然,她张开了眼,皱着鼻子对他说:“别吵,我正在体会藤井树(日剧电影「情书」女主角)的心情。”他这才松了口气,也学着她,并躺在她身旁。一切彷佛静止,他似乎也同她懂得了藤井树的心情。 她坐起了身子,开始堆起雪人,他加入了她的行列,帮着她堆了一个大一个小的雪球。看着雪人的雏型完成,她开心的吻上他的脸颊,然后脱掉身上御寒的衣物,装饰起雪人。她帮雪人戴上他送给她的耳罩,围上了她鹅黄色的围巾,再从口袋里掏出了两颗金莎当做雪人的眼睛,问他要了根烟,用口红涂成了桃红色,当做雪人的嘴巴。看着她忙得不亦乐乎,他也感染了她的快乐。架好了三角架,他喊着要帮她跟雪人合照。她不满意的摇摇头对他说:“不行,还少了鼻子。”便往远处地上躺着几枝枯木的地方跑去。他就着镜头,捕捉着她的身影。她捡了一根树枝,往回程跑了一段路,便开始咳了起来,越咳越烈,不一会,便跌跪在地。他以为她又调皮的对他开玩笑,便朝她嚷着:“快起来,别想再吓我。”只是,她的身子渐渐的佝偻,透过小小的镜头,他看见她的手困难的在口袋里探着。他见情况不对,丢下身边的照像机,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她。 “药....不见了,快帮我找。”她困难的对他说。 “什么药?你放在哪里?”看着她急促的呼吸,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喷剂.......我的支气管喷剂。”她开始涨红了脸。 他倏的明白,原来她有气喘。气极败坏的对她说:“你怎么不跟我说?还让我带你到这里来。” “不要生气....我好开心呢!”她扯了扯他的袖口,喘着大气的说。 接下来,一切发生得让他措手不及,她喘不过气后休克,他边帮她做CPR,边向身旁的游客求救。一位好心的救难协会计程车司机,挂上了警示灯,一路飞车送他们到了医院。还是迟了,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在他怀中断了气。他不置信的对着无奈的向他摇头的急诊室医生说:“一定还有机会的,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弃她。”医生只是轻拍他的肩头,沉默的离去。当他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跪在她父母面前请罪时,她的父母反倒是忍住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宽恕的对他说:“一切都是命。” 陪她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路,他再度搭上车,一路上轻唤着她的名,去了一趟合欢山。景物依旧,白雪依然皑皑,只是,他同她堆的雪人已经被后来的游客给破坏了。她的鹅黄色围巾,还有他送她的耳罩也不见踪影? 他在原地徘徊了几回,蓦然,脚下踩了件东西,他低身拾起,顿时百感交集,那正是她的支气管喷剂,出事那天,就是因为缺了它,她才会香消玉陨。他握紧双拳,愤恨的向天呐喊,悲愤的的喊声绕过山谷,又回到他耳边。手上的烟燃尽,烫了他的手,也唤回了他出走的心神。过了今夜,他将搬离此处,回到南台湾等候兵役通知。往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靠在阳台上,回忆着她的点点滴滴。
走进屋内,书桌上摆了张照片,正是去年她和那个她还未完成的雪人。照片里的她,正灿烂的对他笑。 这一年来,他每天总会对着照片轻声的问:“今夜你来了吗?”他记得她曾对他说过:“要是哪天我突然死了,你不要伤心,我每夜会来看你,但是,我不会吓着你的,就偷偷的在阳台上看你,你可不要拉上窗帘,那我就见不到你了。”越过阳台望着满天的星斗,他彷佛见到了她的笑脸。今年的冬天来得早。 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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