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活越不明白

　　叶老头子命长。六十岁,不死。七十岁,还不死。到了八十岁,不但没有丝毫要死的迹象,反而越发活得满面红光、老当益壮。还成天在家研究养生之道,大有将长寿进行到底之势。

　　那日,私家医生给老头子做了身体检查后,微笑断言:“老先生身子骨硬朗,再活20年恐怕不成问题。”

　　于是,叶老头年逾五旬的独子终于不耐烦了,回到家里对着老婆,心急火燎道:“他再不死,我就要死了!”

　　这也难怪。这么多年来,叶老头始终将家中财政大权牢牢掌握。叶公子虽生于富豪之家,手上可供自由支配的银子,实是屈指可数。且工作、生活大小事物需事事通报,由父亲定夺。已是成家立万之人,傀儡般活在父荫之下,没意思啦没意思。

　　一心只盼着老头一命归西之日,接手百万家产,好扬眉吐气翻身做主。可惜天不遂人愿,老头子这几年连感冒都不得。儿子、媳妇在漫长等待过程中,逐渐将耐心、孝心消磨殆尽。

　　巴望他死,他偏偏细水长流地活着,这样眼巴巴地等下去,可如何是好?不过,叶公子好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哪怕心里再急,断不会做出买凶弑父之事。

　　忽有一日,叶老头喊身体不适,打电话急召儿子回府。

　　叶公子唯唯诺诺挂上电话,顿时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忍不住蹦出书房拥抱正在做面膜的太太:“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老头子病了!老头子病了!”

　　太太闻言笑逐颜开:“真的?什么病?”

　　老头子倒没透露得了什么病,不过,他那么匆忙地打电话来,语气又那么沉重,想来定不会是什么轻描淡写的感冒发烧。俗话说,病来如山倒。老头子这等年纪,能经得起什么折腾呢?老头子突如其来的病,令叶公子小两口在渺茫中看到一线希望!

　　二人收拾好情绪,换上一脸凝重,迫不及待驱车前往叶老头的住处。

　　叶老头独自住在半山的别墅里,平时有专门保姆、看护照料。叶公子带着太太赶过去的时候,叶老头正斜倚在客厅沙发,唉声叹气。

　　做儿子的在父亲面前俨然一副孝子模样:“您老人家身体怎样了?”

　　“这一阵子,老觉得那里不舒服。今天去医院,医生说,有可能是痔疮,也有可能是……”老头顿了顿,似乎是极不情愿地说出那个词:“直肠癌!”

　　“啊!”叶公子连忙压制心中的喜悦,安慰道,“不会的,父亲吉人自有天相。”

　　“是不是,过几天医院化验单出来就知道了。”老头子惶惶地说。叶公子心里正寻思着再说点什么安慰父亲,老头子疲惫地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一离开旁人视线,叶公子便喜形于色道:“这下好了,老头子快要挂了!”

　　太太却忧心忡忡,“别高兴得太早,万一他得的是痔疮呢。”

　　“咱们至少有50%的机会呢。”叶公子兴奋地搓着手说,“这两天多烧点香,让菩萨保佑他得癌症吧!”

　　到了医院出化验单的那天。叶公子一大早就赶到父亲家,他急于知道老头子到底有没有可能死翘翘。叶老头不知,只当这孩子孝顺呢,他面带惧色地对儿子说:“还没派人去取……”老人家一辈子在商场所向披靡,到头来终究是害怕了。人活得越老就越怕死,特别是有钱人。

　　于是叶公子便自告奋勇为父亲上医院取化验单。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医生认得他:“您真孝顺,一大早就亲自来取呢!”他没有回答,急急忙忙地向医生伸出手。

　　医生一面将化验单递给他,一面说:“恭喜恭喜,令尊得的只是痔疮。”

　　“痔疮?”叶公子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勉强地向医生笑了笑,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他站在路中央仰天长叹,好不容易看见一线曙光,到头来居然是空欢喜一场。老头子竟然只是得了痔疮,看来那条老命,真要活个千年万年长!

　　叶公子悻悻地打电话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太太。太太也大失所望,但还是回过头来安慰他:“也只好认命吧,别说老头子没得癌症,就算真的得了癌症也不一定会死!”

　　叶公子气急败坏道,“谁说得癌症不会死,得癌症当然会死!”

　　叶太太便不服气地说,“我以前看书上说,八成以上得癌症的不是病死,而是被吓死的!”

　　“吓死?”叶公子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有了灵感。他便在电话中对太太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

　　回到老头子那里,他先找个稳妥的地方将化验单藏好。之后,带着一副悲伤的神色去见父亲。知道父亲没得癌症,他的确很悲伤,所以这一点他不需要伪装。老头子见他进来,便连忙问他化验的结果。

　　叶公子先是煞有介事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医生……说……说……您……得的是痔……痔疮。”

　　老头子见他神情怪异、吞吞吐吐的样子,果然起疑:“把化验单给我看看!”

　　叶公子沉默。

　　老头子见他不吭声越发着急,提高声音:“把化验单给我看看!”

　　“化验单被我弄丢了。”叶公子说,他还看似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您放心,您得的真的不是癌症……”

　　他瞥了一眼面色苍白的父亲,他在心里偷笑:就让老头子在猜疑中担惊受怕去吧。他丢下在怀疑与惶恐中不知所措的叶老头,借口出去买药,走了。

　　从那天以后,叶公子每天携太太去看望老头子,老头子看起来忧心忡忡,而他也在父亲面前伪装成强颜欢笑。还不忘带上为老头子精心准备的各色食品。如墨鱼、绿茶、薏米、胡桃仁等等,若有心的话就会发现,叶公子进贡的这些均是带有抗癌功效的食品。

　　而给叶老头治疗痔疮的药物,也被别有用心地去掉包装和标识。

　　有一天,叶老头伤感地对儿子说:“我得了绝症,我已经知道,你们这样小心地瞒着我,倒是用心良苦。”

　　叶公子及时地否认,“您哪有得绝症……您别胡思乱想……您身体好得很呢……”叶公子说着说着就哽咽着,伤感地落下眼泪。

　　叶公子的种种表现,越发被叶老头视为儿子对自己身患绝症的事实的善意隐瞒:“你不用再骗我,如果只是得痔疮,你们会这样天天来看我吗?用得着给我吃那么多补品吗?你还将化验单藏起来,骗我丢了。其实我知道,我得的是癌症!”

　　“您真的没有得癌症。”叶公子似是而非地辩解着,“不信您可以换家医院再查查。”

　　“我还不知道!”叶老头固执道,“换一家,你们一样和医生串通起来瞒着我,这种事医生是不会直接让病人知道的。”

　　“您真的没得癌症,您要相信我。”叶公子假惺惺地说。

　　任由儿子、儿媳、看护、保姆、医生一干人等信誓旦旦地解释和保证。可老头子就是不相信,老头子是怕死的,现在他已是惊弓之鸟。

　　至此,叶公子的目地已达到,老头子此时已对自己得了癌症的“事实”深信不疑。精神防线一松懈,身体就垮了下来。

　　叶老头每天在死亡的巨大阴影中度过,在惶恐不安中饱受煎熬,不消一个月他已是憔悴不堪、老态毕现。

　　叶公子再次前来探望的时候,发现一个多月前还生龙活虎的父亲,此时像霜打麦子般摇摇欲坠,坐立不稳、奄奄一息。

　　看来,子承父业将指日可待。叶公子在心里暗暗得意:心理暗示的方式真的可以谋杀一个人,不过,警方将不会在父亲的死中找到任何可以指控自己的证据,自己可是始终对父亲说他没得绝症的啊,他只是死于自己的想象而已。

　　又过了几日,叶公子突然接到父亲的律师打来电话,说是叶老头子要就财产问题作重要决定,要叶公子准时到场。

　　这么多年来叶公子等的就是这一天,抑制不住喜出望外,急急前往现场。

　　父亲由看护扶了出来,老头子今天看起来状态良好,似有回光反照的征兆。老头子心情也很好,他高兴地对儿子说:“前几天联系了世界癌症研究学会,他们告诉我,他们正在研究一种能够有效治疗癌症的新药,假以时日,此药将造福全世界癌症患者。故我已将所有财产捐给研究学会,让他们加快研究进程,以便我能够来得及获得救治。”老头子的求生欲望不是不强的。

　　叶公子一听父亲把财产捐出去,顿时大惊失色:“这万万使不得!”

　　叶老头拉下脸,“怎么使不得?若命都没有了,我要钱何用?你舍不得让我拿钱救命吗?”

　　“可是……可是,你没得癌症!”叶公子气急败坏,顿足大呼:“你根本就没得癌症啊!”时至今日,叶老头哪还会相信。就算相信,也无济于事。钱都已捐了,覆水难收。

　　叶公子处心积虑,最终弄巧成拙。许久之后,有人看见他,始终疯言疯语地念叨着一句:“你没有得癌症,你真的没有得癌症……”